“张律师卷宗装订好了。”年轻的女助手一边说着一边把厚厚的卷宗放到张律师的办公桌上。

“是哪个卷宗。”张律师头稍稍抬了一下，但仍埋头看着书。

“就是那个高工的离婚案。”

张律师听说是高工离婚案的卷宗，就合上手里的书本，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伸手从写字台上拿起助手刚放下的高工离婚案的卷宗翻了起来。卷宗非常整洁、规范，卷面及卷内的钢笔字流畅、娟秀，这是他助手的工作之一，他很满意这位刚从法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

张律师放下卷宗，缓步走到窗前，这时下班的时间已经过了，深秋季节太阳一下地平线，寒意就一阵阵袭来，中午与早晚的气温相差很多，今天早上大雾蒙蒙，中午艳阳高照，晚上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不断有黄叶飘落下来亲吻大地。女助手知道张律师又在回想高工离婚案中的情节，因为他已几次跟她探讨过案件中的法律问题和婚姻理念，她明白张律师晚上又要加班了，就跟张律师说，“晚饭我已给你买好，放在茶几上，如果没事，我就先走了。”

“嗯，好的，你先走吧，谢谢。”张律师说完又回到座椅上翻看起卷宗来。

这个高工离婚案已办结快一个月了，因为双方在法律规定的上诉期内均未提出上诉，因此一审的判决生效了。高工已经是第二次提出离婚，第一次法院判决不准予离婚，这次判决离婚。高工离婚后将如何面对今后的感情生活，他的前妻是否已理解高工离婚的理由，张律师不得而知。但张律师对高工追求完美婚姻及他的情感世界且历历在目，审判员当庭口头宣判双方解除婚姻关系时，高工复杂的表情和深深地叹息也曾使张律师在整整一分钟的时间里没有回答审判员的问话。

一

张律师与高工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今年的年初。刚过完春节，张律师一早来到办公室，想把春节期间压下的事办理一下，这样在7天后开庭就不会手忙脚乱，这是他多年养成的工作习惯，“嘀……”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张律师的一位朋友，说有一个离婚案请他能否代理一下，张律师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代理，并与他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随后又和平常一样查阅资料，起草法律文书，……。

下午，张律师准时来到市内一家咖啡屋，朋友和一位中年男子已坐在靠窗的座位里，咖啡屋古色古香，灯光柔和偏暗，玻璃地面下流水潺潺，几条红色的小金鱼悠闲地摆动着尾巴。走廊边的矮墙上摆放着花草、青铜马车和瓷瓶，悦耳的乐曲放着欧美流行的凯丽金浪漫萨克斯——天堂之约。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休闲、聊天的场所，然而张律师在短暂的寒喧中透过烛光，看不出中年男子的笑容，留给他的是一脸的无奈和沉重。朋友介绍完双方的身份就走了。张律师双手捧着一杯菊花茶，喝了一口，在片刻的沉默后直接了当地问：“高工，你有什么事需要我提供法律服务。”

“我想离开婚姻的沼泽地。”高工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请你给我指出一条最快的捷径，解除婚姻关系。”

“为什么？离婚的理由和起因是什么？”张律师看着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高工，接着说：“我必须了解案情才能提出解决问题的法律意见。”高工慢慢地拿起茶杯喝一口水沉思了片刻回答说：“这个说来话长，现在能否暂时不说。”高工说完话，放下茶杯，双眼紧盯着张律师等待答案。

“这叫我怎么代理，律师代理案件必须了解案情，当事人应当如实告知案情真实情况，你是不是怕我泄露你的个人隐私，告诉你，律师有为当事人保密的义务，这是法律和律师职业道德所规定的。”张律师提高嗓音：“如果我随便泄露，你可以投诉我。”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高工也提高声音努力地解释着：“我在请律师前仔细看了婚姻法和诉讼法，知道打官司就是打证据，没有证据是打不赢官司的，但我是以性格不合为由提出离婚，是没有证据的，根据我这样的理由，法律上第一次起诉是不会判离婚的，张律师你一定要理解我。”

“明白了。”张律师点了点头，这是一个不会随便把个人隐私或者叫隐痛的事情告诉陌生人的，既使你是一个他最需要的律师也不例外。张律师心里这样想着。

“你是这样考虑的，第一次先提出离婚，如果女方同意在庭上调解离婚或庭下协议离婚，你们两人之间的事就不对外说了，如果女方庭上或庭下都不同意调解离婚，就在庭上不展开讲情节，直接要求法院判决支持你的离婚请求，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然后你拿到法院的驳回你离婚诉讼请求的判决书，在过了规定的间隔时间后，第二次再起诉离婚，到那时你再来讲你与她的故事也不晚，是否这样，对吧。”张律师一边认真地说一边在心里想，现在的当事人对律师的要求越来越高。

“是的，非常正确，理解万岁。”高工脸上挂起了丝丝笑容。张律师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脸，但张律师明白这笑脸不是针对他自己的婚姻，而是因为自己读懂了他的心思。
高工很满意张律师，两人约定起诉状由张律师代书，第二次如起诉离婚，就由张律师代理并谈妥了具体的方案和代理费用后握手道别。

很快半年多过去了，今年江南的夏天至中秋这段时间的天气特别炎热，广播里说持续的高温在时间上、温度上都在这五十年的历史中都从来没有过，街道两旁很多高大的樟树枝干和树杈上吊挂或吊放着塑料壶，这是园林工人在给树挂点滴，这样的风景张律师的确从未见过。高工就是在这样的天气，在中秋节后再次找到张律师的，手里拿着第一次为离婚起诉后法院的判决书。

二

“现在开始法庭调查。先由原告陈述诉讼请求、事实和理由。”审判员端座在庄严的审判席上，身后雪白的墙上悬挂着硕大的国徽，他的声音随和但又不失严肃。

张律师根据与高工的分工，很快读完了诉状，审判员在询问高工有无事实需要补充后请被告针对原告的起诉状提出答辩意见。

被告律师请被告自己回答，“我不同意离婚，他对我是有感情的，我们一直很好，他提出离婚是另有原因。”

被告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张律师顺着这声音，正视了一眼被告，这位与高工同龄的中年妇女洁白的瓜子脸上没有一点皱纹，衣着时尚的秋装恰到好处地裹着性感的身段，泪水从眼眶里往外涌出直往下掉，一脸委曲的目光看着高工。

张律师被她纯真的目光感染了，因为那目光里分明写着，我这么爱你，我们这么恩爱，你为何一定要离婚？张律师心生疑惑，因为直到现在张律师也没有从高工嘴里了解他们之间的性格不合，感情不和的故事，他只能在法庭上听着原被告之间的对话，因为高工在庭审前说过婚姻经过由他自己说，因此，张律师只能将对话记录在庭审笔录中。

审：下面双方把你们的婚姻情况说一下，详细一点，何时认识？何时登记结婚？婚后感情如何？为什么提出离婚？理由是什么？子女有没有？（审判员一口气提出了一连串的询问）

原（高工）：我们是79年相识，80年结婚，81年生女儿，是自由恋爱，但婚后感情不好（高工幽幽回答但是非常简洁的叙述着）。

被：我有异议，法官。

审：有什么异议。

被：我们感情很好。

审：怎么个好法。

被：我们结婚25年，从未吵过架，他从没有骂过我，更没有打过架，他凭什么说感情不好（被告说完这句话脸上流露出不容否定的表情）。

审：原告回答，你认为感情不好的理由是什么。

原：是的，25年来我们是没有吵过，我也没有骂过她，更没有打过她，但这并不等于我们的感情是好的（高工说到这是痛苦而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首先，我找她谈恋爱就是在错误的思想指导下产生的。当时我的父亲经常在饭桌上指责我们做儿子的无能，说我们子女不如父亲，什么事都不会办，甚至连讨老婆都离不开老爸，我被这一指责激怒了，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在外面给你找一个漂亮的儿媳带回来给你看看，虽说我们俩是同一系统的同事，但因为性格上的差异，我们从不往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可偏偏因为她长得漂亮，符合我带回家给老爸看的要求，所以我不断地向她发起进攻，加上我自身的条件，进展顺利。很快她就同意嫁给我；其次，婚后渐渐地才感觉我们相互间的差异之大，我爱读书，有自己人生和生活的目标，而她却不同，她反对我把时间花在读书上，撕掉过我的书，为此我多次晚上离家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回来。我与她谈生活目标等毫无共同语言，她既不感兴趣，也不理解我的奋斗，我经常背着女儿外出工作学习；第三，在夫妻感情上，我以前每次出差，我总是买一点礼品给她，但我得到的不是她温柔的轻吻，含情脉脉的眼神，甜蜜的谢谢二字，而是冷冰冰的话，买这些东西干啥，有什么用。我为了改变她的个性，要求她看些文学作品，提高生活质量和情趣，可是25年我无法感动她，我失败了。哲人说得对，要想改变你的配偶这本身就是错误。

审：被告回答，原告刚才所述是否属实。

被：事情是有的，但有原因，而且他并没有因此对我不好，他多次说我们要好一点，永远像结婚时一样，来世再做夫妻。

审：原因是什么。

被：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想叫他帮我做家务。

审：原告是否如此。

原：从生女儿以后，我父母就给我们请了保姆，至于我们要永远像结婚时一样好，这正是我的追求，希望她提高文化素质，增加生活情趣，都说中国夫妻关系象橄榄，两头尖，中间大，也就是说质量高的和很差的都很少，混得过去的是极大多数，而我追求的是完美婚姻。这几年来，每当我想起自己的婚姻，就心乱如麻，谁愿意半途改弦，但生活在冰窑里谁受得了。俗话说的好，老伴老伴，老了有个说话的伴，没有共同语言的老伴等于没有老伴。

审：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为何到现在才提出离婚。

原：第一是为了我的女儿，以前她还小，现在已经工作了，第二这次离婚的起因，是她对我的母亲引起的，就像火山一样，原来由于两人之间的性格差异，素质差异和处事不同差异熔岩已到火山口，而前年下半年为了女儿学习和生活，我把母亲叫到家里照顾一年，但她辞掉保姆且要求70高龄的母亲像保姆一样地做家务，用冷战来对待母亲，我母亲在冷漠和受辱中不得不在半年后就离开我家，这使我无法再忍受，我与她要求离婚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审：被告，这是否属实。

被：事情是有的，但我现在已改正，既使我有错，但他不应该在未离婚时在外找女人。

审：原告是否有这事。

原：谁能理解我当时的痛，是她自己使我绝望了。我也知道做一个女人难，贤妻、良母、好儿媳，就象三座大山，每个女人都在爬，但她努力过吗？！我找女人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我找女人是因为她当时已口头同意离婚，写了离婚协议但又反悔出尔反尔。

张律师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这对夫妻的婚姻状况及高工希望离婚的原因，这是一对因一方未能跟上时代发展的要求，思想、行为落伍，加之原来的婚姻基础一般，感情逐渐淡化，直至破裂的夫妻。张律师在听的同时，迅速在纸上起草代理意见，顺着清晰的思路，代理词跃然纸上。

审判员在详细询问了双方的婚前、婚后财产及双方对财产处理意见后宣布法庭调查结束，进入辩论阶段。在第一轮的法庭辩论中，原被告双方及律师围绕婚前基础，婚后是否建立起夫妻感情、离婚的原因及有无和好的希望等关键问题上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后争议的焦点集中在离婚的原因上。

被告律师认为，原告之所以25年不提出离婚，是因为夫妻双方尚有感情，原告提出离婚的主要原因是喜新厌旧在起作用。而张律师则认为高工能忍受25年是由于：一，文化素质逐渐拉开，一个原地踏步，一个从工人自学到高级工程师；二，高工的自尊心极强，不愿泄露个人隐私；三，双方没有发生过互骂互殴正是高工人格品质和素质的原因。至于后来那个女人是在双方感情已经破裂（女方早已离婚）以后，两个有过同样不幸的人宣泄心中悲愤的遭遇，并没有违背人类对爱的神圣的诠注。难道把两个已经死亡的婚姻再维持下去，充满压抑的心态的人再继续强行绑在一起，使三个人都得不到幸福，才能体现人性道德。

在以后的几轮辩论中双方律师对各自的第一轮意见进行了补充，并就财产的分割发表了基本一致的看法。被告律师继续就婚姻与道德关系发表了精辟的发言，而张律师则从爱与什么是幸福的定义上展开辩论。

被告代理律师：婚姻是一种承诺、一种责任，双方既然选择了对方，就应当负起责任，不能因为其他人比你的配偶更出色，就产生喜新厌旧的思想，人总得有精神尺度和道德底线！

张律师：婚姻除了性，还有很多，而感情是维系婚姻的最重要的纽带，随着经济的发展，文明的熏陶和社会的宽容，个体对情感的要求在不断的提升，在个体发展与家庭关系发生冲突时，一个个围城被冲破，对这种两情相悦、真心相爱加以阻隔，难道就是我们人类所需要的所谓精神和道德。本案中，原被告之间是先产生离婚的决定，并达成协议，后才产生原告与她人的感情，这与喜新厌旧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事实与概念。

被告代理律师：原告应该对自己的承诺负责，就象两个合伙人之间一样，诚实、信用是最重要的……。

张律师：符合真情的承诺是一种爱和责任，反之就是痛苦和枷锁，婚姻同样需要经营，男女双方经营的好就共享快乐，如经营不好就会解体，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经办法官在对本案进行总结并询问了双方的最后意见以后，当庭宣判准予双方解除婚姻关系并宣布闭庭。

闭庭后，张律师在与高工离开法院的路上小心翼翼地探问高工与那个女人现在的关系如何，高工没有隐瞒，坦诚地说“尚无结果。”

“为什么？”

“她认为我不爱她。”高工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其实我非常喜欢她。我与她都受到原有的情绪影响，在感情上我们有很多相似，看到了对方被不幸婚姻践踏得伤痕累累的心。我们都对各自的另一半倾注过全部的爱，但都没有得到回报。物质是可以不要回报的，但是感情是不能没有回报的，我及她的失败的婚姻证明只有相互的爱才能天长地久。我们都爱自己的事业，努力提高自己的素养，但我们各自的另一半却都是落伍者，处理分析问题格格不入，难以融合，难以沟通。在我与她的接触中前段时间几乎都是在同感下，两颗心越走越近，但后期由于各自的创伤太深，压抑太久，不愿再盲目地付出自己太多的爱和感情，都怕再次受到伤害，所以戒心很重，这也是很多再婚夫妻难以克服的一点。唉，不说了，不说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已离婚，而我至今才刚刚一审判决离婚。”高工言犹未尽，但分手的地点已到，就匆匆握着张律师的手说：“案件结束后找时间再谈，谢谢你。”张律师与高工分手后很快消失在茫茫的人流中。

三

当张律师再次从座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时，窗外一片桔红色，市区的亮化工程灯火辉煌，使这个江南名城如同在白昼一般。天上的秋月宛如一块硕大的玉盘，在星星的簇拥下分外明亮迷人。

婚姻、爱情这一人类古老而沉重的永恒话题，在市场经济下也不断演绎出新的理念与内涵。张律师望着圆圆的明月心里默默地祝愿高工能找回他心中的爱，他相信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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